闽南老话,“好囝不赚卅暝晡”(好孩子不在年三十外出做工,要回家过年)。
当西客站的绿皮火车呼啸着驶向大西北,当满载的飞机在熹微晨光中飞离浦东机场,当广州南的复兴号高铁穿过冰雪初融的丘陵,当川贵高原的摩托车大军日夜不停——
人们怀着一年来沉甸甸的收获,笑语盈盈,步履匆匆。
年饭的故事,要从一瓣京城的腊八蒜讲起。
腊月初八,年关已至,北方人将去皮的紫皮蒜瓣浸入米醋,待到除夕时,密封在小坛中的蒜瓣碧绿如翡翠,米醋酸醇,辛香扑鼻。春节少不了大鱼大肉,腊八蒜解腻祛腥助消化,和饺子搭配更是叫绝。
一路向南,当煮饺子换成蒸年糕,烧四喜丸子换成蒸开屏武昌鱼,腌在瓶罐中的米醋腊八蒜也就跟着换成悬在屋外的腌腊。上溯至2000年前的古老美味,因为解决了潮润冬季里肉食保存难题,得以世代延续,成为南方年饭桌上的必备。腊肉经熏制风干成形,吃来肥而不腻,若和新鲜冬笋一齐下锅,则清甜与咸香相融,妙不可言。
在信息融合、交通发达的今天,春节家宴早已摆脱地域隔阂。北京涮羊肉是“硬货”,配上金钩白菜爽口,还有苏州雪冬肉丝负责鲜甜,四川爆全丁配齐麻辣,海派银杏鲜贝周全营养,三口之家上五个菜正好。赶上正月设宴款待亲友,备荤素米面十余道,保证阖家开怀:关东饺子 、山东枣馒头、四川火锅,湖北有“三糕三丸”、陕西有“四盘八碗” 。
年关节下,一席家宴菜在置办的年货单里逐渐成形——那是专属于每家每户的幸福积淀,更是对来年风调雨顺的美好期冀。
春节年饭,重头是荤菜;盘里有肉,嘴里有油,才满足踏实。
然肉类肥厚腥膻,唯腌入黄酒和糖;入锅后加醋提香,配葱姜鲜美,添酱油入味。若是赶上腊月二十六炖肉,还要取用八角、花椒、肉桂、香叶等包成纱布料袋,投入热水锅炖煮半小时以上。鱼肉,如葱麻酥鱼,尤其重视腌制,黄酒葱姜蒜汁去腥、米醋泡椒提味、收汁勾芡再加香油,一气呵成。
正如苏东坡所言,若要不俗与不瘦,除非天天笋烧肉。大鱼大肉满足口腹却油腻,荤素搭配的家宴才算圆满。冬季新鲜且平价的蔬菜种类较少,常用如当季冬笋和冬储白菜白萝卜,再配合海米、香菇、熟火腿等辅材,调味料不宜多,沁出食材原本的滋味最好。
最妙的,当属筵席上的杂烩什锦菜肴;看一眼,五色明媚欲滴,吃一口,七味滋美浓郁,如丰收的篮子,十全十美,犒慰着家中老小一年的辛劳。
据说永乐年间一元宵节,明成祖率一众家眷赏灯至深夜,腹中饥饿难耐,遂令速即传膳。此时御膳房早已冷锅冷灶,御厨情急只得将诸冷荤一起入锅烹煮、装盆进献,美名曰“全家福”。
到了现代,“大杂烩”类的菜肴渐成体系,做法去粗取精,并因地制宜变换食材的种类。大盘如徽菜全家福和江南砂锅什锦,禽肉海味蔬菜一锅烧制;小盘更是由菜名知其内容丰盛,“八珍八宝”、“三鲜三色”、“五彩百花”,辞旧岁迎新春的人们怎能吝啬,最齐全的食材展示着满满的成就感。
年饭多吃肉,如豉油鸡、红烧肉、蜜汁带鱼。它们的烹制过程多油盐烧汁酱油糖醋,高温导热使得糖类和蛋白质变性,糅合之后为菜品着上一层诱人的金黄色。
另一方面,肉类沁出的油脂恰到好处的溶解了食材中的脂溶性色素,如红的辣椒辣油番茄酱、黄的姜片黄酒等,因而高温烹炒或烧溜之后的菜品多反光粘稠呈焦糖色,亮丽鲜艳,振奋精神,烘托佳肴之华贵丰盈。
另一类,如白切鸡、孔雀开屏鱼、百花酿鲜菇,烹饪时刻意使用不着色的调料,以保持食物原本的颜色:鸡肉纤维分明、鱼肉净白如雪、香菇澄黑朴实,为焦艳欲滴的年饭餐桌平添了新鲜自然的营养。
团圆饭少不了主食。揭开笼屉,白胖软弹如年糕馒头,紫黑丰裕如甜豆沙八宝饭,躺在氤氲的蒸汽里呼吸着;盘里有水饺,碗里有馄饨,陈醋蒜泥辣子拌汁一齐浇上去,红油锃亮的白色薄皮里透出饱满的馅子;亦或是往热油里一走,白面立刻变得通体澄黄透亮,满口焦香。
主食,扎实劲道,最适合大口咀嚼吞咽,体会古老的米面粮食中朴质的香甜。
汪曾祺先生说,人的口味要宽一点,杂一点,“南甜北咸东辣西酸”,都要尝尝。新春年饭,正是汇集酸甜麻辣咸鲜于一宴,似乎席间老小整整一年的故事都融在百味食物之中,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间,一切都化作唇齿间的丰腴饱满,划过喉头,温润滋养。
“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”,中国菜复合的味道口感,源自菜品精细考究的选材和烹饪过程。大葱甜、小葱香,蛋黄柔、蛋清嫩,腊肉要挑肥瘦相间的五花,葱姜蒜用来调味要切细末。
“物无不堪食,唯在火候”,将调配好的食材烧煮成菜肴,保留食材本真的味道又能摒弃生涩是烹饪之关键,火候小了,菜品夹生,火候大了,菜品烤焦。
旧时的酒楼上有联“香招云外客,味引洞中仙”——味道是食物给人的第一体验。而家宴的魅力往往在于超越了标准的味道公式,那是多年炉火中柴米油盐百转千回的浸润融合,因而具备独特的味道和口感。
从厨房到餐桌的距离,牵起的是他乡游子专属的味蕾记忆,纵使时代变迁,这项古老的习俗依然是中国春节最具仪式感的项目,承载着来自祖先的美好祝愿。